第72章 春节

    大年三十,全国各地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周觅赶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到了家,小舅舅倒是真没骗她,姥姥虽然走路还有点儿没劲,但这个岁数里她恢復得算是很快的了,精神头很好,年三十的晚上周觅和小舅妈一起把饺子馅儿剁好了,老太太还兴冲冲地给她们调了个肉馅儿。
    ——芹菜青椒肘子肉馅儿的,老太太的独门绝技。
    肘子肉饺馅儿吃起来口感跟普通的肉馅儿不一样,买肉的时候经常碰到摊主说她老太太用肘子做肉馅儿太浪费,姥姥却总是很豪爽地一摆手说“我孙女儿就爱吃这口儿,怎么吃还不是吃,都一样!”
    这口芹菜青椒肘子肉馅儿的饺子,是周觅对过年最深的执念,也是她对於亲情最珍贵的幸福感。
    守岁看春晚,到了十二点,电视里面开始倒数计时,家里就放鞭炮吃饺子,几代人过年的传统延续到现在,偶尔在这里面,也能加点別的乐趣——比如抢头香。
    但凡有点名声的寺庙里,大年三十儿的大半夜都能挤个摩肩擦踵,前去上香的人围著大雄宝殿外面巨大的香炉蓄势待发,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待庙里的最后一下钟声敲响,抢在农历新年刚刚到来的一瞬间,把手中的香插进香炉,祈求一个明年平平安安財源广进的好兆头。
    周觅没执念到这个份儿上,她没想去挤破头地凑热闹抢头香,但是老太太岁数大了,又病了这么一场,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一年,她就想去诚心诚意地给老人求个平安,就像她刚上大学那会儿,姥姥给她求那个护身符保平安一样。
    她提前跟一个发小约好了一起去,所以过了十二点,放完了鞭炮也吃完了饺子,她哄著老太太去睡了,跟外屋还在各自拿著手机发拜年信息的小舅舅一家招呼了一声,拎著车钥匙就出了门。
    车就是那台她走哪就得带哪的重型摩托,去年出事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告別了摩托车,后来去“黑鹰”之前她把车託运回这边了,姥姥问过她一次,车怎么不骑了,她只说训练太忙没时间出营区,顾不上了。
    车就停在姥姥家楼下,这么久了,车衣也没怎么脏,看得出来在老太太住院之前,她应该总是下来给车收拾卫生……
    他们这边香火很旺的那个寺庙在郊外的半山腰上,上山的路好几个u形弯,白天都不太好走,到了晚上就更险了。换在以前周觅是绝对不会在大半夜走这种险路的,她怕万一跑不好摔一下子她这辈子的空飞梦就葬送在u形弯上了,但现在无所谓,任她风驰电掣,就算摔个头破血流,养好了伤她也能爬起来再战。
    她那发小儿是个男生,后来转学到这边之后认识的,是个野路子的赛车手,专门跑机车比赛的。周觅开始玩摩托之后,以往周觅放假回来他还勾搭她去跑比赛,但周觅不敢冒险,拒绝了几次之后他也就没再提过了,今天看著她大半夜一路踩著油门咆哮著眨眼就到了近前,惊讶地打量她半天,“不是不跑夜路吗?怎么转性了?”
    “不一样了唄,”周觅把头盔摘下来甩了甩头髮,豁达豪迈的声音,谈论起曾经的折戟已然毫无芥蒂了,“老娘『软黄金』的身体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啊,疤痕是我的勋章!不怂,走啊?”
    於是两台重型摩托发出野兽似的咆哮,大半夜就卷著满地红彤彤的鞭炮碎屑出了城,一路追风逐电地上了山。
    凌晨一点多的寺庙里人已经很少了,喧囂过后满院子红灯笼衬著灯火通明的仿古建筑將深夜的静謐渲染回来,人虽然少了,但写著“法物流通处”的小店还开著。
    周觅上了香,给姥姥求了个平安健康长寿,转头就在那个小店里看见了绿绿掛成几排的小掛件。
    她定睛一看,顿时乐了——居然是她姥姥给她求来,后面又让她转送给李宇飞的那个同款祈福签。
    李宇飞知道她出事儿之后私下里曾经一度要把那个护身符还给她,她始终都拒绝了,理由就是“回来还可以再买”,没想到今天缘分这么赶巧儿,抬个头就看见了。
    过了几年,祈福签外面的绸缎绣袋也更新了,样子更精巧,顏色也更多了,周觅兴冲冲地买了五个,准备把跟之前那个样子很像的红色的那个留给姥姥,剩下的准备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给霍棠、知夏还有蒋檀一人一个。
    李宇飞已经有了就不给了,她在“黑鹰”跟新队友们混了这么久,感情不是不好,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她那个关於“护身符”的故事,她没事儿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因此也没打算要送。付了钱请在店里帮忙的居士给装了个袋子,她和朋友就准备下山,刚走出门忽然想起什么,她又转身折了回来……
    朋友看她又买了个绿色的小绸袋,觉得她就这么夸这个装满护身符的口袋站在路边去卖货也已经毫无违和感了,不禁奇怪地问她:“这又是要给谁?”
    周觅把那个小绿也放进了口袋里,想起宋遇白,嘴角不由勾起了一点满含期待的笑,“老同学。”
    那男生福至心灵地惊喜起来,“给我啊?”
    接著被周觅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呸!”
    发小的玻璃心碎了,“这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凌晨!我陪你又跑车又上香又吹风的,就连一个十块钱的护身符都不值得吗?!”
    周觅终於良心发现了,笑著上车打著了火,“这个不行,你换个別的,一顿饭什么的我还是可以答应的!”
    发小瞪她,说起早年前春节小品那个家喻户晓的梗,“海参炒饭啊?”
    “哈哈哈哈行,”周觅利索地戴上头盔放下了面罩,声音有点被遮住了,不过丝毫不影响她豪放的气质,“等回头儿我找个叫海参的师傅给你做!”
    大概是因为遇上了宋遇白,又正好遇到了同样很投脾气的队伍,周觅自愈得很快,到了这时候,基本已经找不到当初在医院半死不活的影子了。
    她知道这次回来之后,未来的一年大概就回不来了,左右她也没什么忌讳,就想在归队之前去一趟梁城,去公墓上看看父母。
    大年初三的时候,她坐早上最早的一班高铁回去了,以往她是扫了墓就走,因为这座城市里再没什么值得她停留的理由,但这一天,她却进了城。
    ——因为宋遇白也放假回来了。
    俩人避开了人潮,约在了一家偏僻的茶餐厅,周觅打车过去的时候,宋遇白已经在等她了。
    他灰色的大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白衬衫外面套件米黄色的毛衣,看上去温润儒雅,让人很舒服的样子。周觅进了餐厅一眼就看见了他,接著眼睛就有点挪不开了……
    宋遇白冲她招招手,等她走过去的时候,爽朗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你能回来。”
    宋遇白是那样的长相,平时眉眼疏朗,总透著些寡淡的味道,但当他表情鲜活起来、开怀谈笑的时候,就又变成了浓顏,眉眼生动又灿烂,目光专注的时候,总会有温暖又包容的情绪透出来。
    恰好在扫墓回来、心里被山间冷风吹到凉透的周觅心里暖了一下。
    周觅脱了外套,捧起他倒的那杯热茶来捂手,“我扫墓啊,就是今年比往常早点……怕之后请不下来假了。倒是你啊,我本来就问你一下,没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你还真在家。”
    宋遇白笑著给她续了杯茶,“你晚一天就约不著我了,我明天就回基地。”
    周觅觉得不可思议,“你们春节还忙?”
    “手里有项目,”宋遇白说著把菜单给她推了过去,“看看想吃什么,不是一直叫囂著想吃这边儿的东西?”
    周觅不怎么在乎地摇摇头,可能是屋里热气一烘脑子就不怎么好使了,她鬼使神差地、非常顺溜地就说了一句:“我是想吃你做的。”
    她刚一说完,两个人一起都愣住了……
    宋遇白扶著眼镜咳嗽了一声,周觅猝不及防把自己陷入尷尬,舔了舔嘴唇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水,不咸不淡地打著磕绊解释:“就可能……生病住院的时候吃的东西,回头儿都觉得特別好吃,就会总想,嘿嘿……哈哈哈。”
    ……她还不如不解释呢,解释完了,迎著宋遇白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觉得他那眼神跟x光射线似的,嗖嗖嗖地往她身上戳,让她那点悄咪咪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周觅难得尷尬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目光在四周乱看,就是不敢再落到对面那温文的男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於在余光瞥见她外套的时候想起来了一样救命的东西。
    她连忙把那个顏色沉雅的小绿绸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隔著桌子放到了宋遇白面前,“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这是……”宋遇白拿起来看看,瞭然地又笑了起来,“保平安的?”
    周觅实在觉得跟个智商水平不在一条线上的人说话很痛苦,她麻木地看著他,纯粹就是为了岔开刚才的尷尬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
    宋遇白的目光也很麻木,他嘆了口气,拿起那个小平安符,正面朝著她,指了指上面真真切切用金线绣著的“平安”二字。
    周觅齐刷刷的白牙在嘴唇上磨了两下,一言难尽地捂住了脸……
    入夜之后的濮寧,霍棠的老妈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几乎做了个跟周觅白天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手机屏幕还亮著,上面是个微信窗口,最顶上的署名是“小鱼儿子”,最下面的最新消息是一条语音通话记录,时长1分52秒。
    就在1分52秒之前,推託不过的沈驍奉母上的命令,打电话来给杨艺和霍穆之拜了个年,而庾慧秀这么安排的理由是,霍棠在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就已经给他们全家问过好了。
    沈队觉得老妈的这个“全家”的概念里可能已经不包含自己了,毕竟从霍棠回家到现在,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繫是大年三十那天他在歼击大队的群里发了个拜年红包,霍棠抢了红包之后,给他回了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霍大小姐完全没有要“討好领导”的自觉,给他这个队长拜个年什么的,估计这事儿可能就没进过她的脑子。
    沈驍过年没回家,但奈何母命不可违,他和杨艺有微信,因此明知道老妈按著什么心思,他还是硬著头皮打了。
    结果猝不及防的尷尬忽然就不在他身上了……
    他给杨艺和霍穆之拜年,杨艺当时正在搓麻將,手气好得不得了,连带著情绪也特別亢奋,一叠声地就准备给他和霍棠创造个聊天的机会,“嗐,我一早就猜到这电话肯定是你妈让打的,没关係不管怎么样阿姨都谢谢你过年还想著叔叔阿姨啊,誒小沈,你要跟棠棠说几句吗?你等会儿啊我给你喊她——”
    接著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对於“棠棠”的深情呼唤。
    沈驍本来也想著掛了这个电话也微信问问霍棠这几天在家怎么样的,正好杨艺喊,他也就等著了,没想到最后等来一句清脆的少年音——
    “妈你別叫魂儿啦!我姐早就出门浪去了!”
    杨艺当时忙著摆牌,手机开的是免提,於是沈驍知道了,他的队员霍棠小同志,在大年初三的晚上八点半,又浪得没影儿了。
    霍穆之出去应酬了没在家,杨艺跟著儿子一起坐在沙发上,动作一致地弯著腰捧著脸大眼瞪小眼,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儿子啊……咱俩是不是把你姐这姻缘搞砸了啊?上次你姐玩失踪,你让沈驍去夜店找人,这会儿这又是……”
    “不能,”霍霖木呆呆地看著前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杨艺还是在诛心,“我姐可能本来也没姻缘……你说你和小鱼阿姨整天牵线搭桥搞得热火朝天的,但年轻人的缘分啊,还是得自己认可,你们折腾也没用。”
    “不对啊——”杨艺倏然反应过来,揪著霍霖的耳朵就把儿子给从沙发上薅了起来,“这感情上的事儿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是不是早恋了,啊?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
    “我早什么恋这是我姐的原话!”霍霖疼得跳脚又挣不开,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地被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苦著脸求饶:“誒誒誒妈,鬆手鬆手!疼!真不是我!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同一时间,濮寧的一间咖啡厅里,坐在李宇飞对面的霍棠拍案而起,激动地对著话筒据理力爭,“你听听,这周围,这优雅的音乐和这安静的氛围——队长你听见了吗?夜店能有这么安静吗?都放假呢这会儿早嗨到房樑上去了!”
    沈驍在跟杨艺的那个语音电话结束之后犹豫了老半天,还是没忍住地给霍棠打了这个电话,他其实也没想干涉队员的私生活,成年人在休假期间晚上出去喝两杯解解压——这虽然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也能理解,本来这都不是问题,但问题……霍棠上次喝多了。
    他主要是不想让霍棠喝那么多,毕竟这会儿她回家了,再多了可能就没人接她了。
    打电话本来就是想告诫一句,没想到霍棠这么紧张激动地解释了一堆,他越发地觉得有鬼,听见霍棠说“安静”,直接理解层面就上了个层次——
    “你是跑厕所接电话了吧?”
    “我真没有……”霍棠有气无力地跟他澄清,整个人都崩溃到恨不得瘫在桌子上了,坐她对面的李宇飞终於看不下去,从她手里把电话拿了过来,给沈驍拜了个年,“队长,过年好,我是李宇飞。”
    霍棠下巴垫在桌子上,用力抬著眼皮儿看她,硬生生把脑门都看出了抬头纹,她不知道对面沈驍说了什么,只是看著李宇飞用看戏似的目光好笑地盯著自己,时不时地跟沈驍说两句:“嗯,对,我和霍棠家里都是濮寧的……我挺好的,对,考研了,成绩还没出,但我觉得还行。”
    她说著顿了顿,那边沈驍又说了什么,然后霍棠听著她说道:“您放心,我们不是在酒吧,是在咖啡厅,就是坐著聊聊天……好,那我跟她说。”
    掛了电话,李宇飞把手机还给霍棠,替沈驍传话道:“沈队说,让你到家了发消息告诉他一声。”
    霍棠倏地抬起头,微微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