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送別

    战机失事,对於飞行员来说,在那个瞬间发生的一切,能说的实在太有限了。
    周觅甚至不知道,陈川的降落伞被砸中坠海其实並不是他牺牲的主要原因,尸检结果后来证明,是因为当时同时飞溅的机身碎片豁开了陈川身上的救生衣同时击中了他的脊椎,深可见骨的割伤伴隨著脊柱多处骨折,使陈川完全丧失行动力,最终导致在水中窒息死亡。
    陈川的死状太惨烈了,病房里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告诉周觅。
    调查组没有久留,一系列流程走完,不到十点就离开了,马政委带人出去送,沈驍留在了病房,也没问周觅,自顾自地摇著手杆,將她那被支起的病床放平了。
    周觅对刚才来的那些人无感,对沈驍多少还有点敬畏之心,她躺在床上有点不安,想撑起来又没力气,低低地叫了一声:“队长……”
    “伤在肚子上,別总窝著,还是得平躺。”沈驍拉过椅子,坐在了她旁边,身高的改变让距离也从俯视变成了平视,沈驍藉此降低了给周觅带来的心理压力,“昨天霍棠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参加老陈的遗体告別,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想去吗?”
    “我想!”周觅猛地激动起来,她仍然本能地试图撑起来,被沈驍按住了肩膀又不得已地躺了回去,她紧紧地盯著沈驍,目光复杂又急切,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又强调了一遍:“队长,我想去!”
    沈驍点点头,跟出去送调查组回来的霍棠对视了一眼,“那明天一早我让人来接你,只有一条,把情绪控制住,不为別的,你的命是老陈用自己的命换的,我希望你能珍惜。”
    “是,”周觅忙不迭地点头,第一次在面对类似要求的时候无比认真地答应下来,“我一定控制好,我一定好好养病,我一定……一定不辜负师父。”
    沈驍欣慰地笑了一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却又肯定地对她说:“是你师父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周觅目光黯淡下来,强笑了一下。
    “保护自己的学生,对教员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沈驍站了起来,“老陈做了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希望自己用命换回来的你,要一直背负著愧疚的罪恶感,颓废地活下去。”
    “可我已经没用了……”周觅不敢大声说,绝望的呢喃在喉咙里含糊地滚过去,沈驍皱眉,一个字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周觅抬起眼,觉得自己瘫在床上像个废人,可是却撑起了一张好像已经缓过神来的面具,对沈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说我会好好活著。”
    沈驍看出来她不对劲,但当时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走了,临出门的时候问霍棠和秦知夏,要不要找人来换她们,但她俩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周觅病房里有个沙发,窗根下面支了个陪护用的小板床,霍棠和秦知夏这几天都在沙发和板床上凑合,眼看著都熬瘦了一圈儿。沈驍其实看在眼里,但知道周觅现在离不开人,她们也放心不下,因此也就没再劝了。
    转天的遗体告別在平州的殯仪馆举行,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周觅就醒了,霍棠喊了值班医生过来提前给她的伤口换药,好巧不巧地,就是周觅前一天发疯过来按住她的管床大夫。
    知道她今天要去参加追悼会,医生將弹力绷带多缠了一圈,绕得也更紧了一点,早前伤口崩裂那会儿见识了周觅是个疯起来不要命的,因此乾脆绕过她去嘱咐霍棠和秦知夏,“待会儿我让护士送轮椅过来,你们千万把病人看好了,绝对不能下轮椅,伤口再裂开一次后果不堪设想,上次抢救我们副院长在手术室拼了七个小时,到现在累得都没缓过来,拿东西还手抖呢,这要再裂开一次,我们恐怕缝都缝不起来了,其中的利害你们知道吧?”
    霍棠连忙答应下来,秦知夏想了想,其实自己也不放心,就问医生:“有没有什么药需要备著应急的?”
    医生看了一眼又靠回床上的周觅,没好气地反问:“什么药?安定吗?”
    “喂!”霍棠不乐意了,她这连天来也压抑得不行,正憋了满肚子的负面情绪没处出气,闻言脾气立刻就上来了,皱著眉正要懟两句,却被忽然出声的周觅拦住了,“放心吧大夫,我不会再疯了……那天也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那样最好,”医生应了一声,又嘆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人死不能復生,你节哀顺变,也別太难过的。”
    周觅没什么意义地点了点头。
    医生看多了生死,总院这边也接过不止一次的飞行员紧急抢救和死亡的事情,管床大夫看得比周觅开多了,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如人饮水,滋味儿到底如何,只有周觅自己才知道。
    昨天沈驍说派人来接,但后来把这事儿跟医院商量的时候,院方为了降低风险,给派了一台救护车。
    早上六点,霍棠和秦知夏推著她下楼,护工帮著一起將周觅抬上了救护车,车上的警笛没有开,一行人在安静的清早一路驶向了市殯仪馆。
    因为之后还要送陈川的骨灰去俞阳市烈士陵园安葬,追悼会定在了七点正式举行,最大的遗体告別厅在昨天就已经布置好了,六点半左右的时候,参加追悼会的人基本就已经都到齐了。
    “沉痛悼念陈川烈士”几个大字写在告別厅的帷幕的上方,下面就是陈川穿著空军礼服胸前掛著奖章的正装照,从中央往左右延伸,左右两边都掛满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輓联,輓联下面,来自军区和第四旅的圈环,几乎將偌大的告別厅全都围满。
    尊重家属的意思,陈川的追悼会没有对社会开放,可即便如此,光是来自第四旅和军区的送別队伍,也几乎把告別厅挤满了。
    早上七点,灵车缓缓停在告別厅的外面,包括沈驍和孟凯歌在內,来自歼击大队的八名战士,亲自將样式简约庄严、上面盖著党旗的棺材从灵车上抬了出来,跟在家属后面,一路踢著正步缓步將老战友送进了灵堂。
    空军所有人都穿了礼服正装,走在最前面的史蕾抱著陈川的遗像,儿子陪在她身边,母子俩默默地流著泪,却坚强地將腰杆挺得笔直。
    灵堂哀乐奏响,陈川的遗体被安置在了黄白相间的菊丛中……
    法医尸检之后给陈川的尸体做过一些处理,殯仪馆的化妆师也极尽所能地让陈川看起来更有尊严,他们遮掉了陈川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淤紫的斑块,他躺在鲜里,身上盖著鲜红庄严的党旗,闭著眼睛面容安详,像是睡著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一睡,就是一场天人永隔。
    遗体告別的时候按资排辈,周觅、霍棠、秦知夏和左旋,因为是最晚加入歼击大队的,所以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先是军区和第四旅这边的领导,接著就是陈川生前所在的歼击大队,轮到霍棠他们几个的时候,周觅不顾劝阻,挣扎著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师父是为了救她才躺在这里的,她怎么能坐著给老师行礼呢?
    霍棠和秦知夏知道这会儿劝不住她,只能一边一个扶著,儘量让她借著自己的力气,一起完成了三次一丝不苟的鞠躬告別。
    將手里的菊轻轻放在陈川脚下,霍棠和秦知夏红著眼睛,扶著不肯哭出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周觅,想让她坐回轮椅上。
    她不肯坐,抓著霍棠的胳膊,眼神几乎是哀求的,“我慢点走,我保证我不激动,我保证伤口不会崩开……你让我走过去。我不能坐著……我没脸坐著。”
    霍棠默然。
    她明白周觅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因为陈教练的未亡人就站在边上,她这个“害死”人家丈夫、“害死”人家父亲的罪人,有什么脸在家属面前坐著?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怪不得周觅,但同样的,他们也都明白周觅的自责。
    霍棠和秦知夏对视一眼,片刻后嘆了口气,对秦知夏轻轻点了点头。
    左旋帮她们把轮椅推走了,她们就扶著走路其实都打晃的周觅,绕过陈川的遗体,站在了家属的面前。
    虽然没见过面,但满告別厅就周觅这么一个行动不便的,史蕾和儿子不用想也知道她是谁了。
    周觅眼泪刷刷地流,嘴唇颤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陈川的大儿子咬著嘴唇別过头去,不肯再看她。
    就在他表现出厌恶的同时,周觅哑著嗓子轻轻地开口:“……对不起。”
    她不是作秀,原本也没打算这样,只是在这样站在陈川妻子和儿子面前的时候,愧疚得实在无顏面对。
    她这辈子,在父母活著的时候都没跪过,可是眼下內疚和悔恨却让她膝盖一软,挣扎著推开霍棠和秦知夏,试图想要面对史蕾跪下来,“我就是周觅……对不起……对不起……”
    这情况始料未及,霍棠和秦知夏拦也不是让她跪又害怕伤口裂开,正左右为难著,史蕾把丈夫的遗像交给了儿子,忽然两手架在周觅腋下,拦住她的动作,生生把她架住了,“別这样,我知道你是谁……孩子,別让老陈看了难受……”
    霍棠俩人见状连忙顺著史蕾的意思赶紧把周觅搀起来扶好了,周觅低著头,没脸也不敢看史蕾的脸,倒是史蕾泣不成声地搂住了她,“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我一直不敢去……我不怪你,我能怪你什么呢?毕竟你是老陈拿命救回来的人啊……”
    周觅紧紧地抱住史蕾,哽咽著痛苦不已地喊了一声:“师娘……”
    史蕾轻轻拍著她的后来,“不要自责了,別哭,坚强一点儿,啊孩子?我们还得好好过日子呢,得让你师父放心啊……”
    別说周觅,周围不少人都跟著落泪,半晌之后,霍棠才擦了擦眼泪,將周觅扶出了史蕾的怀抱,史蕾温柔地抬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话却是对霍棠说的:“別站久了,快扶她回医院吧,让大夫再给看看,別出什么问题。”
    周觅抽噎著不肯走,满含歉疚的声音,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师娘……”
    “好孩子,”史蕾嘆了口气,將丈夫的遗像重新捧回了怀里,那动作看上去像是拥陈川入怀了一半,“你要实在过意不去,等你好了,就抽空过来看看我们……老陈一直想让我们女儿参加招飞,女儿自己也想去,但我一直不同意,现在我想著,既然是老陈的遗愿,我也不阻拦了……”
    旁边他们的大儿子阻拦地喊了一声:“妈!”
    史蕾没管儿子,继续说道:“闺女明年高考,等你伤好了要是有空,就到家来陪陪我,也给我女儿讲讲,选飞都怎么选,让她有个准备——毕竟是老陈的闺女,不能让她给爸爸丟脸。”
    周觅吸吸鼻子,重重地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好。您等等我,等出院了我一定去!”
    史蕾含著泪,安慰地笑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