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停飞

    那天晚上306宿舍谁都没睡著。
    霍棠想喝酒,但出不去,营区的超市又不卖,都已经熄灯了,只能坐在床上闷声不响地嚼周觅的大白兔奶,对面的周觅坐在李宇飞经常坐著的窗边沉默地看著外面,秦知夏躺在她下铺一声不响地掉眼泪,已经哭湿了半个枕头,李宇飞维持著自己仅剩的残破盔甲,假装没心没肺地在床上装睡。
    谁都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忽然铡刀就落了下来,直接砍到了她们306的脖子上。
    “行了,都別憋著了,”黑暗里,李宇飞睁开眼睛,木然地看著上铺的床板,嗓子已经肿起来了,她说话都疼,但还是张了嘴,“有什么话,我们就这么聊聊吧。”
    周觅站了起来,轻车熟路地去拉李宇飞的抽屉,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你嗓子怎么这样了?我记得你有个药匣子,里面有含片吧?我给你找找。”
    “什么药匣子,那叫小药箱,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妈给准备的,她说飞行员成天坐著毛病多,准备著这些都是常用药,给我应急,从那以后我不管去哪里都带著,里面的药用完了我就自己再往里面添。”李宇飞涩然地开口,无声地苦笑,“不过往后我应该是用不著了,就留给你们吧。”
    “怎么就用不著了,”周觅找到了含片,抠出来一片儿,摸著黑塞进李宇飞嘴里,“说得跟生离死別似的。”
    李宇飞也没抗拒,任由她往嘴里塞含片,含著那玩意含混不清地继续说:“其实我原本就知道,不管怎么样,这次选拔一共就四个名额,总不可能都给我们女飞,所以一早就猜,我们不可能都留下的,只是没想到,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会是我。”
    “你这话说得就很气人了,”霍棠吃了一把,嗓子齁得不行,加上本来夏天就热,感觉自己像是在蜜罐子里浸了层蜂蜜似的,全身都黏糊糊的,她顺著梯子下了床,拦住给李宇飞餵药的周觅,也抠了片含片叼进嘴里,坐在了秦知夏的床边,“不然你觉得最先离开的是谁啊?——哦对我盲猜一下,是我。”
    “对啊,整天吊儿郎当的,不是你还会有谁?”李宇飞始终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床板,“但是你看,挺可笑的吧,我腹誹的是你,但最后走的人是我。”
    霍棠浑不在乎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偏过头嘆了口气,乾涩地对她说:“就算不能飞,也不是见不了面。”
    李宇飞哼笑了一声,“飞都飞不了了,跟你们见不见面,还有什么重要的?”
    周觅坐在了她的床边,拍了她屁股一下,“喂!”
    李宇飞往里面挪了一点,给周觅又让出了一点地方,明明在做著照顾人的事,嘴上却寡言冷语地说著:“我没有朋友,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不需要朋友。”
    霍棠冷哼,“你这是社恐。”
    李宇飞没反驳,“也许吧,小时候因为成绩好,又不太喜欢理人,班里排挤我的同学挺多的,我从小就不愿意示弱,所以就告诉自己,什么朋不朋友,有成绩就好了,朋友不重要,反正等我升学了,就会遇到新的同学,上一个学校的人都会变成过去式。”
    “你这可够冷的啊,”这些事情是李宇飞从没说起过的,周觅听得咋舌,“人都有社会属性,哪有把学习当成唯一目標的?”
    “可我就是这样的,”李宇飞嘆了口气,自嘲道:“可惜,就这一样,也没做好。”
    “你已经很好了……”秦知夏拿过霍棠偷偷递给她的纸巾胡乱擦了把眼泪,儘可能地把声音里的哽咽压下去,但浓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她,“其实……我以为最先走的人会是我……”
    “是啊,明明整天把停飞掛在嘴边的人是你,”李宇飞也没客气,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有什么说什么,语气是酸,但是也很坦然,“结果你没如愿,我这个拼命想留下来的却得走了……所以你就別再说这话羞辱我了吧?”
    霍棠皱眉,“她不是那个意思。”
    秦知夏拦了霍棠一下,“没事的,我也知道宇飞不是她说出来的那个意思。不过反正,明天名单还没宣布,还有没有我们宿舍的被淘汰,谁又能说得准呢……”
    寢室里突然陷入一阵沉默,片刻后,李宇飞轻轻地说:“我有预感,明天女飞这边除了我,不会再有別人了。”
    周觅强打精神,开了个没什么劲的玩笑,“希望你金口玉言……”
    “我原本想要独自作战的,”李宇飞深吸口气,木头人似的躺著,连眼珠都一动不动,说话很慢,因为嗓子哑了,声音像拉风匣一样难听,“跟你们捆绑在一起完全是意外,但现在看看,反而这样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因为如果是我孤军奋战的话,被淘汰被停飞,我一定会嫉妒死你们。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替我留下来,我希望有一天我们306寢立下的战功,创下的荣耀,也能刻在空勤楼『飞天狮子』背后的荣耀墙上。”
    霍棠心里一酸眼睛一热,咬著牙才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回去,“李宇飞……”
    “你们是我曾走到这里、曾作为歼击机飞行员的证明,我相信,就算未来没人会再想起李宇飞这个名字,你们也会永远记得。”李宇飞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但床边的周觅却抓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一样的冰凉,紧握在一起,却仿佛生出了无坚不摧的坚定与力量。
    “我们会走到最后的,我们一定会带著你的信仰一路走下去。”周觅握紧她的手,片刻之后,李宇飞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攥到彼此指节生疼,攥到身体发抖,攥到后来霍棠和秦知夏也围过来,四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这一夜,大概是特训结束之前,她们最难熬的一宿。
    第二天没有训练,早上特训班在空勤楼的会议室开早会,政委马国强、团长苏经武,歼击大队的队长沈驍和副队长孟凯歌——基地主管特训班的领导都在,军容整肃的空飞们围桌正襟危坐,等著十进六的宣判。
    因为提前知道了李宇飞即將离开的事实,女飞这边四个人眼睛都肿著,一潭死水似的沉默著。
    后来沈驍宣布名单,淘汰的四个人是侯勇、伊博延、李宇飞和另一个各项成绩一直排在最后面的男飞。
    最后剩下来的六个人分別是左旋、司南、杨天睿和霍棠、周觅、秦知夏。
    真让李宇飞说著了,最后这个配置,男女各占三个,倒是很平衡。
    別人只是淘汰,虽然沮丧不已,但並没有李宇飞那么绝望,开完会后別人都走了,沈驍出声把已经站起来的李宇飞叫住了,“李宇飞,你等一下。”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在这一刻,四个女飞心里还是都咯噔一下,霍棠她们担忧地看著李宇飞踌躇地不想走,被李宇飞动手推了出去,“我没事的,你们在外面等我吧。”
    她把战友们赶出去,站在了沈驍身边,她走过去的时候,沈驍也站了起来。
    “教练,”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绝望过后,接受了现实,才反应过来昨天激动崩溃之下对沈驍的言辞有诸多不当——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才是那个为了守护祖国蓝天付出了一切的人,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项隱秘而伟大的事业上,曾数次在我国空域驱逐他国各类型的飞机无人机,为空军培养了那么多优秀的飞行员,她没资格对他说“你要否定作为空军飞行员的这份荣耀吗?”
    李宇飞嘆了口气,弯下腰,对沈驍深深鞠了一礼,“对不起,昨天不该跟您说那样的话。”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沈驍避开了她的礼,连忙把她扶起来,手里那张停飞通知明明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此刻捏在手上却重於千斤,沈驍明明被它压得心里发堵,但还是將它双手递给了李宇飞,“虽然很抱歉,但是,这是队里一致商討后作出的慎重决定。我还是那句话,人生並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你可以考虑一下有没有想去的文职部门,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李宇飞缓慢地抽了口气,双手將那张断送了她往后空飞生涯的纸接了过来,上面“停飞”两个大字刺得她眼睛发疼,但还是咬著牙无可选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用了教练,后面该怎么样我还没想好,我可能……得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我刚才说的话一直有效,”沈驍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如果你有需要,隨时可以找我给你写。”
    李宇飞短促地强笑了一下,“谢谢。”
    李宇飞走的时候带上了会议室的门,沈驍坐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会议室里这会儿已经没外人了,全是一路並肩作战走过来的老领导和老战友,沈驍没什么忌讳地点了根烟。
    他菸癮不大,只有在心情压抑或者压力太大的时候才会想抽一根,只是这会儿也有点心不在焉,叼上了烟一摸兜,才反应过来忘了带火。
    苏团长自己也点了根烟,隔著桌子將打火机给他推了过来,像是有著某种默契,屋里的几个烟枪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已经人手一根地抽了起来。
    陈川过来找沈驍的时候一推门,差点被烟味儿呛出来。
    他是不抽菸的,也很少见到这么一群基地的大领导穿著正装这么围坐在一起吞云吐雾,“不是,你们这是什么秘密集会吗?”
    会议室里已经半天没人说话了,陈川进来才打破了沉默,沈驍的一根烟已经抽完了,他把菸头捻灭扔进菸灰缸,旁边的孟凯歌又把自己的烟盒递给他,他摆摆手,不再抽了,却默然地嘆了口气,寥落地说道:“李宇飞的这张,是我这辈子发的第三张停飞通知。”
    在座的人都知道沈驍的底,知道他发出的第一张停飞通知,要按先来后到算,其实是他的大徒弟。
    大徒弟比秦天扬来得更早,有天赋,肯努力,但是情况跟李宇飞差不多,因为心理评估一直不达標,最后也被下了停飞通知。
    第二张是沈驍以前的老战友,当时的装备还没有这么好,上天拦截他国战机大部分时候都是靠的“空中拼刺刀”的胆量,老战友受命起飞执行拦截任务,在我国空域境內与挑衅的敌机发生碰撞,飞机坠毁,他跳伞逃生,受了重伤,失去了继续驾驶战鹰的资格。
    李宇飞的这是第三张。
    三张停飞通知,像是活生生从沈驍身上剜下去的三块肉,他表面冷静得近乎不近人情,但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沈队冷硬的面具之下,那颗心里热血尤甚,重情重义的本性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刻消逝过。
    刀落在李宇飞身上,当然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种痛苦,可同样地,本著对每一个战友负责的態度,最终拿定这个主意的每个人,都有不舍和难受。
    陈川这种凡事都放在明面上的直肠子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气氛,当即拍了拍沈驍的肩膀,豪迈地打破了领导们的沉默,“嗐,也不能说所有的停飞都是折戟吧?你等著,等我攒够了飞行时长退下来的时候,让你给我发个光荣的停飞证书,这晦气一扫,保证以后你队里就都没这事儿了!”
    孟凯歌笑起来,“也可以加我一个。”
    陈川和孟凯歌是同一个时期开始驾驶歼击机的,一般歼击机飞行员安全飞行时常累计达到三千小时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两年部队换装,机器性能在迅速提升,第四旅这边任务又在逐年增加,攒时常比从前容易了,所以陈川和孟凯歌的打算是俩人一起“保四爭五”——爭取累计四千小时的时候退下来,如果状態允许组织也允许,就爭五千。
    一般空军飞行员飞行时长在三千左右就可以根据年龄和个人意愿选择退役,他俩合在一起要真能凑个“万时”拿下这个荣耀,往后他们歼击大队在兄弟部队中就更能横著走了。
    按孟凯歌和陈川现在的状態,再飞个几年攒时长完全不是问题,到时候退下来,的確是没有比这更加光荣的停飞了,沈驍笑了一下,站起来回身一手一个紧紧搂住陈川和孟凯歌的脖子,拳头用力地砸了砸他们的后背,声音沉沉地说道:“好兄弟,两年后,我等著亲手发给你们光荣证的那一天。”
    陈川推开他,受不了这种煽情,不太自在地摸摸鼻子,“誒,真说到要停飞离开这里吧,还挺捨不得的。”
    沈驍当胸捶了他一拳,“所谓『將不卸甲,马不解鞍』,你走到哪儿,我们都还是並肩作战。”
    “那当然,”陈川哈哈一笑,“我生是第四旅的人,死是第四旅的鬼。”
    “我呸!”苏经武气得吹鬍子瞪眼拿起烟缸里已经捻灭的菸头丟他,“你再胡说八道一个我看看!”
    陈川跳著脚躲开,不乐意了,“嘿?我趁著政委也在呢,跟你们几位大领导表个忠心怎么还表错了吗?!”
    “去去去!”苏经武骂他:“这么大人了说个话还吱哇乱叫,看著你上火,滚出去滚出去!”
    陈川从善如流,“我找我们队长有事儿呢,要我滚行,我得拉著队长和副队一起滚。”
    “得了,我算是看出来了,”马政委识趣地站起来,无奈地摇摇头,看了苏经武一眼,“老陈这是赶我们走呢,苏团,还愣著干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