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盘根

    他的感觉很糟糕。
    就像是走马灯一样,看见许多他不愿想起的事情,半梦半醒地瘫在病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什么人讲话。
    “女士,很抱歉,你的儿子...。”
    纯白色的房间里,他记起了说话的这位,那是他的主治医生,在他最开始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还一度怨恨过对方,哪怕他明知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鱼鳞病吗?我最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
    回应的女士看起来十分衰老,然而不到一个月前她还是位年轻活泼的母亲。
    “...这种病的名字叫做『全身性硬化症候群』,又被称为『树皮病』。”
    “它是十分罕见的基因疾病,每十万新生儿只有不到一例先天患有这种疾病,而像你儿子那样成年后患上这种疾病的在全世界范围內也是第一例。”
    “它的初期症状和鱼鳞病类似,局部皮肤出现树皮状褶皱,隨著症状加深,皮下组织也会逐渐纤维化,还往往伴隨著肌肉骨骼溶解。”
    “眼球纤维化也是可能的症状...”
    那位母亲麻木地听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在他眼里,她的秀髮垂下肆意蔓延,扭曲著盘根错节,逐渐变成了一颗大树,深深地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扎根。
    他伸手抚摸著那颗大树,突然脚下升起一股寒意,似乎直击他內心深处最纯粹的恐惧。
    纯白的房间消失了,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扭曲的暴涨著血红眼纹的“眼球”,静静地注视著大地。
    冰冷的石砌道路上到处都是尸骸,他们的身体交错堆叠,全身浮现了可怖的树皮状褶皱,脸上留下的无一不是绝望的遗容。
    他们紧紧相拥著,在大地上扎根。
    天空中的“眼球”在他眼里似乎多了一丝笑意。
    母亲变成的大树突然开始哭泣,隨著哭声越来越清晰,他死水一般的內心也开始激盪。
    “不要!”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已经打湿了他全身的衣物,如同刚浮出水面一般。
    眼前是古朴木质结构的建筑,世界依然保持著冰冷的沉稳。
    一旁打著瞌睡的沃姆伍德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惊醒,欣喜地问道:“卡尔先生?你终於清醒了?你现在能看到我吗?”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头脑发热传来的胀痛告诉他这是现实。
    他现在已经是卡尔了。
    “沃姆伍德,我在这躺了多久?”卡尔望向窗外,太阳正斜,无法分辨是黎明还是黄昏。
    “大概七八个小时,你记起什么了吗?”他对卡尔的记忆表现出了十分的热忱。
    “不,很可惜並没有。”
    沃姆伍德的脸上闪过一瞬失望,隨后拍了拍卡尔的肩膀说道:
    “这里是费伦斯宅邸,你原本的房间,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等风飘城的事务安排妥当以后,波旁团长会亲自来见你。”
    卡尔的脑海中不断迴荡著那些“东西”,那些士兵要他看的“东西”。
    那是堆积成山的尸骸,是与他过去所患的同样的树皮病,是一双双凹陷的白色眼球。
    他从未见过自己过去那双纤维化的眼球,不过他敢篤定,一定和那些尸体没什么两样。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些士兵似乎篤信这样的场景会对他產生强烈衝击,事实也是如此,好不容易再次拥有视力的他,却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当时的感受不可谓不丰富。
    好在,卡尔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大概猜到不管是这群士兵也好,还是真正的“卡尔”也好,他们都在为这种疾病四处奔走。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对於本来都很难重拾好好生活的欲望的卡尔来说,他现在十分急切,一心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这种疾病。
    名字什么的怎样都好,只要需要他成为卡尔,他就会去成为“卡尔”。
    “沃姆伍德,跟我说说那些人的死状是怎么回事,是什么疾病吗?”
    沃姆伍德听到卡尔的声音,似乎露出了一丝喜悦,他回答道:“那是『诅咒』,不是什么疾病,卡尔先生,我们最近才搞清楚,这是不会传染的。”
    基因疾病理所当然地不会传染,估计在这些人的思维里,拥有不会传染病症的古怪疾病都是“诅咒”。卡尔心里想道。
    “什么叫做『最近』才发现?这种...呃...『诅咒』有多久的歷史?”卡尔问道。
    “不久,先生。据我所知,这都是上次夜季的时候突然在各地爆发的『诅咒』。”
    卡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疾病基本不可能在后天患上,大规模爆发?难道这並不是曾经折磨他的“树皮病”?
    “什么是夜季?某种祭祀时节吗?”卡尔问道。
    沃姆伍德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走到窗边,斜阳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阴鬱。
    他伸手指向窗外的天空,在那个方向上只有一个东西,一个大到足以令太阳都黯然失色的东西,是那颗疑似木星的“眼球”。
    “每当生死季末尾,那颗『眼球』总是会像这样,像是睁开一样。隨之而来的,便是长达数日乃至数周的暗无天日和冰冷寒霜。”
    卡尔猛地回想起那个英雄弒蛇的神话故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沃姆伍德,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难以跟上卡尔跳跃性的思维的沃姆伍德结巴了两下,说道:“在北境,帝国境內,一个名叫拉卡尔的小村落...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你的家乡也会经歷夜季吗?在那里怎么解释它亦或者夜季?”卡尔也指向那颗“眼球”。
    “会的,先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会经歷夜季。在我们当地流传的传说中...当然这只是狂信的说法...那颗『眼球』叫做『舍月』,那是太阳已故的伴侣,遭到太阳谋害而墮入地狱。
    每当生死季万物凋零的时候,她尸体上的『肚脐』就將成为幽邃的地狱入口,从中传来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我们都会在这个时候点起火盆,举行仪式来平息『舍月』的怒火。”
    “很有趣,听起来你现在已经不认同这个说法了对吧?”卡尔在心中重复著『生死季』,发现这个概念几乎可以等同於他概念里的『冬季』。
    “是的,先生。我们这些被女神解放的人,都只会拥护女神才是唯一神,这是理所当然的。”
    卡尔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提的问题太多会导致“消化不良”。
    他虽然对沃姆伍德信仰的转变也有一点兴趣,但是对方所提到的传说本身就给了他启发。
    那本黑皮书提到的,所谓的世界之巔的蛇头可能就是指那颗星球,所谓笼罩大地带来黑暗和寒冷的浓雾指的就是“夜季”。
    书中藉由“英雄”之手,强迫大蛇只能在万物凋零的时候吐出浓雾,估计是为了解释以年为间隔的极夜现象,並藉此渲染这个“英雄”帝王的神话色彩。
    也就是说,夜季是千百年来都存在的自然现象,而“树皮病”不是。
    难以想像一种本应是基因疾病的病症会在某一个时刻,在世界各地同时爆发。
    难道这真的只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