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孝道

    第296章 孝道
    沉香在炉中缓缓燃烧,青烟升起,为宣训宫的樑柱间缠上一道道朦朧的纱帐。
    地上铺著厚实的地毯,赤红的底色织就金色凤凰,凤首高昂,羽翼舒张,仿佛隨时会从锦缎中振翅飞出。
    宣训宫是仁寿殿的主殿,一方面是娄昭君作为太后,有责任和义务训导天子;另一方面,作为其子的皇帝高洋,也应当接受母亲的指教。
    古代不是平白宣传孝道的,孝道从来不是单纯的人伦美德,它的本质,是君王对庶民的pua,是权力规训的千年密码。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这套道德体系完美契合了权力运作的隱秘逻辑,帝王和大儒们的第一要务,永远是维护他们的特权统治,因此孝道的真正含义,是他们精心编织的一张人格规训之网。
    虽然社会里永远有人年轻,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年轻的,而上位者的权力和责任是相等的,享受到了底层人民的服务,就要考虑他们的出路。
    许多百姓年轻的时候为国家当差、交税、干活乃至打仗,当然,他们也不是自愿的,
    反抗者自然有国家的铁拳照顾,军队等著镇压他们立功;
    可等到百姓们为国家干到老了,再也压榨不出劳动力了,还反过来需要人养,道德难题就丟回来了,就连军队镇压都不再管用一一军人也是会老的。
    於是问题就来了:朝廷养这些老人吗?
    首先是实际情况,绝大多数情况下,朝廷都养不起。
    其次,就算养得起,也不能出这个钱,因为赠养这些老人是没有收益、无法回本的,
    在道德上是天然大义,但经济却是血亏到底,这样乾的话朝廷就不是统治者,而是真的为百姓服务了。
    谁不爱钱呢?即便有多余的钱,也要留给天子、百官公卿们,他们的儿子、孙子也要张嘴,哪能轮到百姓呢。
    那么这批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老百姓,到底如何处理?
    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种事情可以做,但不可以明说,一旦在官面上明性定调,那这个朝廷就失去民望了,谁都知道给你办事没有未来。
    而且年轻的百姓也不是傻子,都能从眼前的老前辈、甚至自己父母的身上看到將来的惨状:牛马一辈子,活到老死得贱。
    那还为朝廷打什么工?趁著年轻,行动起来!於是土匪横行,暴民流窜,盗贼四起社会就动乱了,统治的成本也大幅上升。
    统治者急啊、怕啊,既希望全民给自己当牛做马,又不希望承担赡养他们的代价,可不填上这个窟窿,刁民又会闹事,可怎么办?
    这时候,孝道就横空出世了,这个精巧的责任转移术,给统治者们的私心进行了巧妙的粉饰一一用金光闪闪的道德牌坊,置换掉他们本应承担的社会契约。
    首先,孝道强调了家庭这个概念,“善事父母为孝”、“事亲为大”,你想达成孝道成就,就先要有父母,而且要善待他们。
    於是孝道就成了一个光荣的勋章,像是一套最新潮的时尚单品一一子女们需要尽孝嘛,不尽孝的不配做人。
    孝道伦理將个体生存困境转化为道德竞赛,让每个家庭都成为微型的人伦祭坛,孝心成为了权力天秤上的砝码,既能彰显仁德,又能將养老重负转嫁给无数个在田垄间僂的背影。
    朝廷对老人的瞻养义务趁机从中抽离,让子女们爭相抢夺这些社会责任。
    这一时尚流行了两千年,朝廷省了钱,子女们得到口碑和肯定,老人得到晚年保障与精神慰藉,既符合统治者的物质需求,又满足了各个人群的精神需要。
    世人睁开眼,每座台子上的牲祭都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没有输家,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清醒者,所有人都贏麻。
    而尽孝的对象有了,同样就有付出的对象,孝道所构筑的精神信仰,也成为了子女们的权力迷宫:等我老了,我的子女也同样会这样对我尽孝。
    如果他们不尊重我,不孝顺我呢?那整个社会都会排挤他们,斥责他们,逼迫他们为我赎罪。
    因此出现了“臥冰求鲤”、“郭巨埋儿”这样的抽象孝道小故事,完全违背了常理和人命,却为世人所推崇。
    这是百姓所能品尝到的唯一权力,也束缚住每个成员的利器,“父母在,不远游”,
    后半句的“游必有方”在宣传口径上被刻意抹掉了。
    这样来看,曹魏就是吃亏在了灭得早,否则曹操抢夺曹昂的马,也能洗成“丰王献马”。
    家庭被设计成官场,在血族亲缘间也要讲究排资论辈、按工龄上位。
    如此一来,百姓对於真正管理国家的官僚和朝廷们无条件地恭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家是一个国,在自己家,他们是父亲,国是千万家,在国朝里,他们也是“天子之子”。
    虽然没什么用,但很荣耀,证明了天子父亲是有概率疼爱他们这些子民的。
    这样一来,通过孝道,压榨这些百姓就更轻鬆方便了。
    正因为孝道对统治者具有如此巨大的好处,能够帮他们转移社会责任,还能强化臣民的忠诚心,因此作为最大的受益者,天子永远不会,也不能公开抵抗自己的父母。
    而因为父亲这一职位在皇家中的特殊性,皇帝通常只有母亲能作为自己在孝道上奉献的对象,所以歷来都是皇帝与太后容易產生矛盾。
    会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但永远不会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精明的统治者都不会放过孝道这个好用的工具。
    因此从登基那年开始,高洋就朝拜娄昭君於內殿,做儿子的臣服母亲,就像齐国万民臣服於他一样,是理所当然之事。
    再怎么厌恶搞事娄昭君,高洋也没法真正对娄昭君下手,不仅因为他自身对母亲还真的有一些亲情,还因为这一套孝道逻辑,他作为天下的总负责人和孝道文化匯总终端,若是不做出表率,那么就会破坏齐国乃至古往今来的帝国统治基础。
    殴打、谩骂都还能在一定范围內解释,可若是弒母,就是和自己的皇位过不去,强行给自己和高殷上难度。
    今日他可以不对母亲尽孝,明天臣民就可以不服他这个君父,更重要的是,换一个可以尽孝的皇帝,似乎也不是特別难。
    因此《北齐书》才强调高演“性至孝,太后不豫,出居南宫,帝行不正履,容色贬悴,衣不解带,殆將四旬食饮药物尽皆躬亲。太后常心痛不自堪忍,帝立侍惟前,以爪掐手心,血流出袖。”
    当初的王莽,未来的高演,都是这一套政治正確的受益者,在上位时吃尽红利。
    而高洋与高殷,一定程度上吃了这方面的亏,即便娄昭君跳脸,甚至暗杀高殷,也不能公开与她们决裂,否则就说明的天家的道德有亏,抹黑的是皇族高氏整体的顏面。
    必须要用其他的方法。